在中国诗词枝繁叶茂的序列里，有一脉极端的题材与类型，既少有文东说念主自怜的悲闷愤郁，也鲜见幽闺伤怀的哀怨凄厉，而是宛若一曲曲高亢长歌，遒劲雄迈，感深肺腑。它们被称作“边塞诗”，自先秦始，经汉魏兴，至大唐盛。

其中，岑参是不管何如都绕不开的一个名字。他一世两次出关，所有留住了六十余首边塞诗，列于历代骚客之首。止境是第二次西行，关于遥远宦途卑微的他而言，不仅是一段功名的高麓，更是一个文才的巅峰。短短一年过剩，他便写下了诸多绝世极品，尤以“轮台三绝”最为非凡，“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城头夜吹角，轮台城北旄头落”“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等妙句陈赞千古。

成就这些诗篇的独到气候与偏陲焰火，都来自北庭——唐朝的六大都护府之一。尽管行动节度判官，岑参仅是文职的副使，但这座西域治所照映的帝国气韵已弥散在一个书生的笔端注入壮志心理。可惜很快，一切就无影无踪了：755年，安史之乱爆发，大唐行运急转直下，边军东驰襄援平叛，北庭军力瞬时艰巨；757年，岑参也离开北庭，余生未能返回；766年，河西沦于吐蕃，西域成了飞地，北庭只剩孤忠；790年，七千守军困战而卒读，北庭最终失陷。

盛景自此不再，在大唐轰然倒下的阴影里，北庭渐渐千里入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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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庭故城行状俯视 供图/郭物

摸清骨架

如今从头疆昌吉的吉木萨尔县登程，向北驱车只需10分钟傍边即可抵达昔日北庭所在。符合的月份，岑参笔下“秋雪春仍下，朝风夜抑止”“忽如整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图景仍旧不错在此得见。仅仅仍是巍然的唐城全然隐藏，徒留几处残垣断壁的土堆洒落在田园之上。

元末明初的战火最终吞吃了北庭。15世纪以后，除了当地民间还浑沌难忘这里曾有一座“护堡子”，普随处众东说念主果真将之渐忘。直到清代乾隆时期，纪晓岚的从头发现才令其转头到了温顺的视线。

1768年，受两淮盐运贪腐案的瓜葛，纪晓岚被辞退查办，流配迪化（今乌鲁木都），在重归一统的新疆渡过了几年的贬谪时光。1770年十二月，他撤职为驻军营地选址，勘寻经过中踏足北庭闾阎，进行过一番训导。而在他离开新疆后的1775年，古城又出土古碑两方，在旗蒙古东说念主、乌鲁木都参赞大臣、都统索诺木策凌赴现场，鉴识出了“金满县令”四字。唐金满县残碑的出土，基本证实了遗存的身份。晚年完成《阅微草堂札记》时，纪晓岚对此作念了详确的记叙：“特纳格尔为唐金满县地，尚有残碑。吉木萨有唐北庭都护府古城……周四十里，皆以土墼（jī）垒成……城中皆黑煤，掘一二尺乃见土。额鲁特云，此城昔以火攻陷，四面炮台即攻城时所筑，其为何代何东说念主，则不成言之。”

继纪晓岚之后，儒士徐松也在嘉庆年间到北庭作念过探查。在《西域水说念记》中，徐松进一步明确写说念：“莫贺城又东五十里为济木萨，西突厥之可汗浮屠城。唐为庭州金满县，又改为后庭县，北庭都护府治也。”

20世纪初，西域探险波澜兴起，日本大谷光瑞探险队、英国东说念主斯坦因等都先后训导过北庭，日本东说念主绘图了故城草图，斯坦因绘图了故城的平面图。1928年，中瑞西北科学训导团中的袁复礼曾经到此拜访，完成对北庭故城第一次当代学术意念念上详确的科学测绘。

不外北庭故城行状的沧桑面纱信得过全面揭开，还要比及2016年。止境是从2018年运行，在国度文物局和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文物局的营救下，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商讨所、新疆文物考古商讨所、吉木萨尔县文物局、北庭学商讨院组建了联络考古队，庄重开启对故城行状的系统性主动发掘。据考古领队、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商讨所商讨员郭物先容，这一次考古行为之是以区别以往，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严格按照了城市考古的训戒和理念，有计较地、有步伐地系统张开和鼓吹。

依据相干文件，北庭的始建可回顾到贞不雅时期，唐太宗在舒适高昌和招降西突厥后切身有策画缔造庭州，到长安时期武则天进步为北庭都护府，又在庭州城基础上进行扩建。但由于穷乏详确记录，今东说念主关于城池本人的了解果真空缺。

具体的考古使命登程点从城门、街说念、水说念等城市框架性节点脱手。2016—2019年，内城西门、内城北门、外城北门、外城南门接踵被发掘，城门的情况大致得以厘清。而在内城西门前城壕与北门内侧出土的莲斑纹瓦当，以及内城北门南侧出土的莲瓣顶真纹唐草地砖，则充分响应了北庭故城的等第，这种瓦当和地砖在唐代相当盛行，因为其中的莲斑纹是受释教的影响，顶真纹最早是从古波斯经中亚传入，被皇家用作一种身份地位的记号。

与此同期，通过对城墙夯土的分析，北庭内、外两城的兴修纪律也趋于明确：土质生动的内城城墙基本不错判定是瘠土起造，外城城墙多含陶片、柴炭等遗存，应在营筑时已有东说念主居住。修正了之前学界一度认为外城可能建于唐、内城大要建于高昌回鹘时期的不雅点。

2019年，行状内的水系和说念路也得回初步的勘察剖解。由此，北庭故城的时势不错总结为“两套两轴四重”：两套指表里两城，两轴指子城南北向的中轴线和通盘城池东西向的轴线，四重则分手是中枢的子城、内城里面包裹子城的一圈方形墙垣、内城和外城。

“考古说明，北庭故城基本是唐代中央王朝通过庭州、北庭都护府为代表的机构总揽西域150多年间连续建造完成的。之后基本沿用了唐代的形制布局，仅作念局部的修补和鼎新。”郭物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左图：北庭故城8号行状发掘现场

右图：北庭高昌回鹘梵宇行状 本版供图/郭物

深切探查

关于城市考古，郭物一直有一个比方：城垣、街巷、壕沟、水路就像一个东说念主的骨架，而对城市里面的致特务查则是深切肌理的剖解。

因此在对骨架形成一定理解的基础上，北庭故城考古也运行向肌理之下鼓吹。从2019年起，内城西门门洞南侧的高档第建筑行状、子城西南部大型建筑居址及外城东北部大型官署建筑行状连接得回清算，而况这些大型行状都发现了屡次改建和扩建的迹象，标明其在不同期期一直被遥远使用。

这些发掘无疑是珍惜的。成绩于蹙迫的军事功能，北庭城垣在修筑时便珍视了坚固性，因此即使自后毁于战火，残存的时势依然不错保捏相对明晰。但城中情况不同，由于荒漠的几百年里，故城被庄稼所包围，农民经常在此取土以加多境界肥力，导致遗迹破损严重，许多场所以致被挖到只剩下生土层。

通盘发现中，尤其寥落的是几块陶器残片。2021年，它们在子城西南部的10号和11号行状点出土，其上刻有笔迹，经过现场拼对质据为“悲田寺”三字。而且11号行状点碰巧位于一块面积约1200平常米的台地之上，台地南部残存着一说念夯筑的围墙，行状还另外发现了无数残毁的瓦片、砖块，很有可能这里仍是即是悲田寺相干的建筑。这是寰宇范围内第一次发现悲田寺的什物，在此之前它只在文件中有所记录。

“悲田”乃释教用语，是福田念念想下的一个见解。所谓福田，意为可生福德之田，具体步伐是通过敬侍服侍佛、法、僧等群体为我方种下福德的种子。公元前后，释教传入西域，福田念念想也随之传播到中土，至6世纪繁衍出“悲田”一词，强调通过布施辛苦者来培养悯恤心，短时候内即在长安、洛阳等地流行开来。

郭物认为，北庭故城的刻字陶片，可能与唐代的悲田养痾坊研讨。悲田养痾坊是配置在庙宇的一种半官半民的休养所，包括悲田院、疗医院、施药院三院，十分至今天的免费诊疗所、养老院和孤儿院。其在武则天长安时期当先于长安、洛阳开办，自后渐及诸说念诸州，唐宣宗后以致下千里至县，形成寰宇性的慈善采集。

“北庭故城行状出土的‘悲田寺’刻字陶器残片说明，即使在西北边域地区，这一社会施舍福利机构也都得回了很好的实验落地，充分体现了唐代通过国度力量对社会中孤老贫病等裂缝东说念主群的帮扶护理，实证了唐王朝对西域各个层面的有用统治和科罚。这个庙宇位于中枢的子城内，可能恰是贞不雅十四年与庭州全部建造的应运大宁寺之所在。”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学者孙丽萍则捏有另外一种不雅点。在她看来，悲田寺与悲田养痾坊是不同的见解，两者虽有研讨却不成混用，北庭故城陶器残片上的“悲田寺”所指应为庙宇。有唐一代，以“悲田”定名的庙宇并非只存在于北庭，吐鲁番出土宣布便记录着咸亨年间的安西就曾有过一座悲田寺。依据《资治通鉴》中对唐代庙宇“盖官赐额者为寺，私造者为招提、兰若”的记录又不错臆测，悲田寺绝非民间小庙，而是归僧官看管之下的有赐额的大型庙宇。

不外同归殊途的是，孙丽萍也认为悲田寺是唐王朝统治西域的有劲体现。唐朝力量进入西域之前，除了于阗地区流行大乘释教，西域其余步方盛行的都是小乘释教，但跟着无数华夏士兵及侨民迁入，对大乘释教的需求运行增长，因此悲田寺的修建无疑是一项适合民意、安稳军心的举措。同期，在新开发的领土上造寺立不雅，也将华夏的文化带到了西域，成心于从精神文化层面强固长入。

大唐统治的一个半世纪里，北庭着实逐渐成为一处释教重镇，不仅有内地高僧驻锡传法，也与华夏一样建有龙兴寺。有唐一代，高宗、武周、中宗、玄宗四次大喊在寰宇诸州兴修过官寺，此龙兴寺可能即是其中之一。到南宋时，全真教教主丘处机晋见成吉念念汗，路过北庭时还曾到访过该寺，其弟子李志常所撰《长春真东说念主西纪行》如是记录：“有龙兴西寺二石刻在，好事焕然可不雅，寺有佛书一藏。”1908年，日本东说念主大谷光瑞衔尾的探险队在内城西北角的一个行状点挖掘出土了16块碑刻残块，上存的一丝阴刻汉字中也有“龙兴寺”字样。

2016年，搭客游览北庭高昌回鹘梵宇行状。图/中新

北庭高昌回鹘梵宇行状外等比例复制的殿泥像 图/视觉中国

王家大寺

即使大唐远去，此地梵音也未息交，高昌回鹘崛起之后仍修有释教建筑。如今的外城南门内侧，即留存着这一时期的一个梵宇行状。其中一座东西残长24米、南北残宽21米、残高6.5米的夯土台基是昔日的佛殿所在，外围尚有部分围廊遗迹，东部两头有墩台行状。基址北侧、西侧探沟发现半环绕东说念主工池，可能是掘土建筑高台佛殿后挖出的池塘；西侧还发现一段土坯墙，可能是梵宇的院墙。基址的西南边位则有一处佛塔行状。

这并非北庭故城发现的第一个高昌回鹘梵宇行状，早在四十多年前，就有一个领域更大、等第更高的行状被揭开了尘封的面纱。那是高昌回鹘的王家庙宇，专供王室成员奉养佛像之用，因为位于外城西门以西约700米，俗称西大寺。

1979年，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商讨所组建了一支新疆考古队，原主义到南疆选址考古，没承想车辆出现故障。传奇吉木萨尔县近邻有东说念主在一个大土墩的坡地上挖出了“花墙皮”，于是决定改换行程前往察看，后果不期然解锁了一个不测的惊喜。

通过对“花墙皮”的清算，1000多平常米的细密壁画重睹天日。它们题材丰富，笔触精致，不仅保留了唐代作风，也呈现出当地特色。最具代表性的是一幅《王者出行图》，画面颜色以红蓝绿为主，白色和褐色为辅，主要选拔了铁线描、游丝描和兰叶描等线描手法，东说念主物面孔和衣饰着装均流透露民族特征。壁画的下半部有两个大型东说念主物画像，为服侍东说念主形象，并以回鹘文题记标注了身份：回鹘王阿斯兰汗的依婷公主及驸马。

高昌回鹘梵宇行状里的《王者出行图》壁画 供图/郭物

除了壁画，近百尊泥像也随之出土，虽多残损，却难掩生动传神。尤其是几尊交脚菩萨像，脚尖相对、两腿交叉，带有西域跳舞的特质，造型十分优好意思。另外还有一尊巨型的卧佛涅槃像，仅佛足就长0.89米、宽0.3米，通身长度则达到8.7米，体量之大在新疆境内首屈一指。

一北一南的布局则是西大寺的又一个独到之处：南面为庭院，包含库房、僧房、配殿等，北面为正殿，东西北三面筑有高下三层的洞龛。通盘建筑都是以大型土坯砌筑于夯土台基之上，合座呈长方形，南北长70.50米，东西长43.80米。

不外，领域恢宏的西大寺并莫得全部被发掘，为了减少对文物形成无须要破损，在完成部分派殿及洞龛的训导后，行状于1980年进行了回填处理。1988年，其行动北庭故城行状的一部分，入选第三批寰宇重心文物保护单元。

以前的二十年里，通盘北庭故城行状的保护连续升级：2006年，“北庭西大寺行状保护棚暨博物馆”建造工程启动；2013年，北庭故城国度考古行状公园成为新疆首个国度考古行状公园；2014年，行动“丝绸之路：长安—天山廊说念的路网”的行状点之一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2021年，“数字北庭”技俩启动，讹诈3D建模、编造漫游等时期收复旺盛时期的市井与梵宇；2024年，《新疆吉木萨尔北庭故城行状保护条例》开展更正使命；2025年，入选国度首批蹙迫大行状清单。

或者某一天，西大寺行状将会再次启动考古，以更大的进入、更科学的技能、更捏续的周期探索更多的未知，就像2016年以来的故城部分一样。而故城部分相同依然存在着许多待解的谜题，比如城池毁弃的具体时点是哪一年、一次性荒漠照旧渐渐颓废，比如城内及左近是否可能发现坟场或翰墨材料……

“北庭故城行状的问题还有好多，咱们仅仅知说念了一丝点，百分之七八十都是未知的。我以为，相干的考古使命至少还能作念五十年。”郭物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参考文件：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商讨所新疆使命队《新疆吉木萨尔北庭古城拜访》，《考古》1982年第2期；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商讨所编辑《北庭高昌回鹘梵宇行状》，辽宁好意思术出书社1991年；刘子凡《瀚海天山：唐代伊、西、庭三州军政体制商讨》，中西书局2016年；郭物《瀚海天山北庭风》，《文物寰宇》2021年7月；孙丽萍《西域“悲田寺”初探》，《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贵府》第四十六辑

发于2025.10.6总第1207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北庭故城：千年遗存的回声

记者：徐鹏远

剪辑：杨时旸体育游戏app平台

发布于：北京市